绿叶注:此文取自《清代日记汇抄》书影,OCR并校对,原文中有个别(疑误)字也未改,保留原文风貌。此文是《清代日记汇抄》之二《历年记》。保留原书页码( XX),可供学者摘录引用。
【初校】《清代日记汇抄》之二《历年记》(稿本)[清]姚廷遴 著
《历年记》(稿本)
[清] 姚廷遴 著
桂永定、张安奇、吴贵芳 标点
历年记自叙
历年记上
历年记中
历年记下
续历年记
记事拾遗
上海史资料丛刊《清代日记汇抄》
责任编辑 刘平岗
封面题字 胡文遂
封面装帧 邹纪华
《清代日记汇抄》
本社编 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(上海绍兴路54号)
新华书店上海发行所发行 上海商务印刷厂印刷
开本850×1156 1/32 印张12.357 插页8 字数261.000
1982年4月笫1版 1982年4月第1次印刷
印数1一7000
书号11074.479 定价(七)1.60元
编辑说明
上海有着悠久的历史,许多珍贵的史料亟待挖掘整理,日记就是其中重要的一种。清代日记涉及上海的史事特多,为此,编辑了这本《清代日记汇抄》。
本书内容有陈左高同志辑录并标点的晚清日记二十五种,以及由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提供,吴贵芳等同志标点的清代早、中期日记三种。所选日记均以未刊的稿本和未刊的抄本为主,此外也选了一些流传不广的刻本和印本。所辑史料涉及地方吏治、社会经济、文化生活、民俗演变、地方掌故以及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等多方面,是一本综合性的史料集。
为了保存历史资料的原来面貌,编辑工作除请陈左高等同志在所选日记之前作有简短说明,介绍其作者和内容之外,概未进行考订、校勘及增补工作。只是将原文脱漏以口标明,将明显错字订正置于( )内,不可辨认而拟是某字置于[ ]内,以区别原文。至于少数不易解之处,则仍其旧,间或加有按语,仅供参考。
由于日记作者的历史局限性,所记文中也杂有不少封建和迷信的成份,请读者注意分析。
目录
乙酉笔记(旧抄本) 曾羽王撰……………………(3)
历年记(稿本) 姚廷遴著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(39)
馥芬居日记(旧抄本) 王汝润著…………………(173)
晚清二十五种日记辑录 陈左高辑………………(201)
乙来日记 林则徐撰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(203)
李星沅日记(抄本)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(207)
十三日备尝记 曹 晟撰……………………(220)
忍默恕退之斋日记(稿本) 沈宝禾撰………(239)
附:沪行日记
意苕山馆日记(稿本) 陆 嵩撰……………(246)
蘅华馆日记(稿本) 王 韬撰………………(248)
苏常日记 瞿元霖撰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(269)
愙斋日记 吴大瀓撰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(275)
冯申之先生日记(稿本) 冯芳缉撰…………(283)
航海述奇 张德彝撰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(293)
附:使还日记
初使泰西记 宜垕撰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(300)
绛芸馆日记(稿本) 无名氏撰………………(303)
西行日记 冯焌光撰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(321)
紫薇花馆北征日记 王廷鼎撰………………(324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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东游日记 王之春撰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(328)
北行日记 王锡麒撰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(331)
附:南游日记
弓斋日记(稿本) 姚觐元撰…………………(338)
西征纪程 邹代钧撰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(343)
得少佳趣日记(稿本) 阙 名撰……………(347)
鉏月馆日记(稿本) 何荫柟撰………………(350)
栩缘日记(抄本) 王同愈撰…………………(363)
忘山庐日记(稿本) 孙宝瑄撰………………(373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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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海史资料丛刊《清代日记汇抄》之二
《历年记》
姚廷遴著
桂永定、张安奇、吴贵芳标点
历 年 记(稿本)
上海姚廷遴著
历年记三卷,续记一卷,拾遗一卷,清上海姚廷遴撰。廷遴字纯如,明御医永丰之孙,浙江布政使永济之从孙。所记始于明崇祯元年迄清康熙三十六年(公元一六二八至一六九七年),历叙七十年间亲身涉历诸事,按年叙述。姚氏生当明清易代之际,少作县吏,老为乡农,对当时宰官循酷,吏治兴废,年岁丰软,物产盈虚,风俗变革等,所知较详,记载特备,足补正史志之阙讹。民国初年,浦东陈行乡胡祖德氏,尝于《胡氏杂钞》中辑印其十分之三,而可采之资料,似不止此。今以稿本全书付印,不加删节,稿本或有错漏,亦未校勘,仅供地方史研究者参考。
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
先祖御医公,乃太祖封君公长子,叔祖方伯公之胞兄也。性静心慈,行端表正,亡于余之周岁,为孙之不幸甚也。稽阅家谱,知祖九岁时遭太祖病,遂废学,学医。二十一岁复训蒙,四十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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岁因弟贵始解馆,设帐二十四年,共得生徒三百有余。但入门者更不易师,虽有出仕之弟,而清贫如故,不肯作非理事。居处必恭夕遇事必敬,再勿以势为介意也。修葺半室,题曰:“从我嗜馆。”
亲笔砚,著处世经闻、人情经闻、识见须知、日用须知四卷,编玉符记、夺魁记二本,集医学、四书,如袖珍字帖及寿祭诗文,皆怡闲之漫录,共十套,分内外正集共三十本,俱亲笔腾楷。就医而活者,亦不可胜数。与事而随处方便者,今存录一本。然性盛亲友,百无希冀,甘贫苦、守清白而已。观其图逸古风及出世词,大约可见,更所难得,言明宇字号者,莫不以善字称之。先朝恩授太医院御医。嘉靖丙辰三月二十三日生,娶朱氏,生而即死。
继娶张氏,无出。又娶赵氏,生二伯、三姑及父。我父常病,而二伯俱亡无嗣,故我初生即爱如掌珠。未周岁而祖竟逝矣,寿七十二岁,终于崇祯二年七月十三日正寝。八年十二月初八日举葬斜桥祖山之西。
先父信甫公,乃大父之幼子,曾祖封君公之冢孙也。幼多病,而先伯等俱夭亡,故先祖惟恐其不寿而名寿。貌俊秀,能聪察,故自少即失欢于祖母,六岁时抚于乳母黄文家,予幼时据父所述已不忍书。至十二岁聘周浦金宅亲,已知人事,私自借债增六礼、益赏封,趋迎言貌,无不赞之者。十三岁过门,达礼体、识时务,不独一家称,即一镇莫不称羡也。十六岁毕姻,是时叔祖礼垣奉敕巡视京营,告养在家。贵宪门楣,不必说矣。外祖及愚公亦以千金厚赠,另起大宅以备往来。征鞍画舫,时刻驱驰;重裀列鼎,终朝言笑。至十八岁秋月,患泻痢症,祖母随令自爨,不送饮食。明日叔祖闻知,送白米十担、钱十千。外祖知,亦送白米柴炭鱼肉酒莱。而作家自此始。继后虽受叔祖外祖等提携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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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身弱多病,先祖虽爱而权柄母操。至二十三岁时,叔祖起山西太原道,六月发行上任,七月没旬祖竟逝矣。是时父亦大病卧床,祖母与次倩(婿)李公繁飞家人陈胜、钱山等,暗将家内细软什物并铜锡器皿尽数藏顿,家人文契、田房约券大半焚烧。幸有不平者露其谋,白之大伯、二伯,即拘陈胜到黄文家研讯,随搜出首饰什物等件,而与谋者带羞而去,家人量责而逐,查出金珠首饰,仍还祖母收管。自此而祖母之恨益深。二十七岁,曾祖封君公崇祀乡贤,而父应承祀。二十九岁血症复发,移居周浦,至十月,叔祖朝觐归途宁家,故复归住。三十二岁,叔祖龙藩述职被论,幸当道表白误参,得复职上任。即使大伯、二伯归,举祖父殡葬斜桥山。大概费用虽系叔祖,而开丧五日并各项杂用支应,我父亦大费。三十四岁正月,往浙江任上候叔祖。二月归家,吐血大病。至七月甚危,献神服药,倾家医救,至九月稍可。不料岁暮,恨赵观放火烧屋,祖母反加咒詈,卧床五日,值叔祖归家,正许医救照顾,而祖母又言多舛错,即于庚辰正月初二夜呕血而亡,是年三十五岁。虽丧葬杂费俱属叔祖周全,今家荡流离,皆系祖母所使。二十八日举殡葬斜桥祖山。
历年记自叙
不肖廷遴字纯如,其先系浙之慈溪籍也,功名将相,代不乏人。据家谱云:有十一世祖讳颐者始居海上。颐生谷,谷生经,经生谏,号杏坡,由医显名而仕于明为太医院御医。侍宣宗、英宗两朝,每多宠遇。及土木之难,正统帝北狩,扈从沙漠。车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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还京复登大宝,赐一品服俸。年高乞归,朝夕咏诗读书以终其身。敕赐御祭御葬,在斜桥之西,宮室树木巍然郁然,今日久湮废矣。谏生寰,寰生煦,煦生高祖,讳一祥,号筠石公,由太学生授江西临江府知事,尝兼摄司狱。曾鬻产救囚,削除苛敛,监司褒奖,迁九江知事,以疾终,今诰赠通奉大夫。顺治十年二先伯至山西辽州,买小说一本,有高祖救囚实事载焉。诰封夫人吴氏,生曾祖继禄,号思筠公,业儒博学,娶夫人陈氏,三锡荣封。生祖父讳永丰,号明宇公,及叔祖讳永济,号通所,即方伯公也。同胞兄弟,早岁家贫,俱馆谷为业。叔祖幼年向随兄读书,天资英敏,十四岁即入泮,至三十五岁而科甲联登。仕宦廿载,世翼两朝,勋猷事业竟如泡幻,百岁而终。祖父虽有出仕之弟,而甘守清白,不涉非理,设帐二十四年,著书一十二卷。更有难者,无论遐迩,莫不以善人称之。先娶朱氏病故,继娶赵氏祖母,生二伯、三姑及父。二伯早死,惟存我父讳崇明,字信甫,行虽幼子,分系冢孙,英姿美质,人前表表者,不幸青年谢世。娶母亲金氏,育生廷遴,廷遴今四十有一岁矣。睹日月之推迁,世事之更易,人情之冷暖,涉历之风波,思此能无感慨而委之笔札乎!是以记历年之所经及身之所闻于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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历年记上
余自大明崇祯元年、岁次戊辰、七月二十三日始生。是的祖父毋及父母重庆下,叔祖方任湖广荆岳道副使,终养在家。忆此时光景,如隔世矣。
二年已巳,是年二岁。叔祖起山西太原兵备道,七月初旬上任。临行时祖父患痢卧床,兄弟执手,依依不忍别。至十三日祖亡。呜呼!胡天不悯,残我大父。惨余周龄,哀哀失怙。倘如天眷,锡之耄年。俾余兄弟,毋若斯焉。是时叔祖还在苏郡,闻讣欲归,二伯劝云:“太原乃近边之地,兵备系军务之职,奉旨起行,不宜潜归”等语而止。一应丧中之费,俱属叔祖发银应用,至暮年而常念及,不无泪下。先辈手足之情,其重如此。其年冬,虏入山西塞,越太原直抵京师,杀掠异常而去。叔祖幸进表在途,斯兔于难。凡任边方险要之地者,一年即可铨转故。
三年庚午,余三岁。叔祖即转浙江温处道参政,归家至任。
余父母俱守制在家,祖母将祖父所遗细软,俱托次婿李公繁、家人陈胜等,尽数窝藏寄顿,田房及家人文契尽皆焚烧。幸有知者白知家父,家父即会同大伯、二伯,在管账黄文家讯究,追出十分之二三。竟碍祖母在前,恐伤和气,仍交收管,但将家人赶去。是时三位姑夫俱在我家,有此一番,似难再住,各各搬归。临行,唐姑夫将铺陈箱椇等俱开明,言请尊舅一看,以示不染之意。其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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位染指者,顷刻置身无地矣。余幼年记得家父常述此事,故并录之。
四年辛未,四岁。四月,余出痘。八月,二弟生。春,叔祖升驿传道按察使。冬,升本省按察使。
五年壬申,是年五岁。外祖与火姓官司,大半年在我家,所费数百金,应酬甚体面。又值外伯祖金宪愚被访砌,知府方(名岳贡,任松江知府最久,自崇祯元年至十四年)、知县吕俱清酷非凡,大费周折,幸得无害。
六年癸酉,六岁。是年正月,请浙师赵新台开蒙,教读《大学》。时父性最严,先期在家教读程子曰:而“初学”句,“而”字音声未谙,读作“鱼”字。不知责过几何,至今思此惨然。九月,定二十二保黄家湾黄宅亲,行聘过家,父舆皂踵门谢亲。岳父黄君佐当许奁田二百亩,收在官甲,家人十当到宅见礼服役,使女二人先来伏侍。后来答拜,面授余廿金,盛款筵待而去。往来之稠密,岳父之俛爱,不数年而成梦矣。可叹,可叹!十二月,五姑娘再嫁沈慕春,而拒绝往来。叔祖升浙江右布政而往候任上。
七年甲戌,是年七岁,从赵先生读书。叔祖转左布政使。七夕,大雨风潮,城内街道水盈二尺许。八月,二弟出痘。外祖家有官司,住在我家。
八年乙亥,是年八岁。余颇知人事,仍从赵先生读书。八月,随父亲往周浦,各骑一马,父在前,余在后,见者谓余小而能骑马,住足观之。至今若由此路,宛然似昔,而物在人亡,不胜惨悼。十二月初八,举祖父殡,在家做功德,成服开丧。三日排五糖饭执事,祭奠送丧者甚多,并各宅家人无不到。临期台棹多,天气冷,扛者从缓。二伯大怒,将总齐家人责二十板,而各执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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奋力俱齐矣。可见举大事能果断者自不可少。
九年丙子,九岁。是年父亲移住在周浦镇外祖家之新宅,从蔡淡然读《孟子》起。淡然系小儿科名医蔡承泉之子也。住宅后有大花园竹园,书房俱精洁。同馆者即母舅及如珪母舅,并朱天襄兄弟、朱鼎玉共五位,学生之中惟余最幼。更记得做口对,先生曰笔,天襄假以纸糊窗,欲教以纸对也,余曰纸窗。至今思之乡甚怒时可以解颐。周浦之地,风俗虽嚣然,动用食物皆贱,较之城内大不相同。门头交际又少,更可以做商意。假如一客载米至,一时无售主,行家来寻,必贱其价而籴,明日有主,必增其价而粜,总不论货物,大约此法。所以父亲住在周浦者,一就住宅周围外祖造有廒房,可以积货;二因食物贱而交际少;三因城内住宅风水不利,多少亡故也。未满经年,甚有利息。冬因叔祖朝觐,便道归家。父恐祖母有言,先期归里。
十年丁丑,十岁。是年二弟读《大学》起,先从杨虞卿家黄先生。先生浙之余姚人也,形伟貌严,声洪性暴,馆中学生又多,教读生书不过四遍,稍不如法即以竹爿敲之。前从赵先生几年,坐必案右,书必训熟,凡有点心必分惠之,凡遇寒暑必体谅之,推爱尊重,与众生不同,所以相得。今黄师同类而推,余中心不服。白之父亲,仍从赵先生读书,竟还其束脩而已。冬,大母姨受郡中黄三相聘。
十一年戊寅,十一岁。正月上元节,嫁大母姨。家父母另雇大舡,俱送至郡外伯祖家。外伯祖金宪愚住在府城东关外,开张典铺。黄三相即沈犹龙之妻舅,时犹龙正任福建抚台,所以外伯祖与彼结亲,两相较胜,不必言矣。三朝后归至周浦,值二十四日人家俱祀灶。二月,家父往杭州天竺进香,并候叔祖,余从元之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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伯家姚先生读《诗经》起。四月,黄姨夫及母姨归宁,跟随快舡四只,从者廿人,极盛极美之礼,撤金如土之用,外祖如接官府,亲戚靡不喝采。盘桓四五日,姨夫先去,母姨满月而归。余因读书,不随母到周浦,但记得母去日,余同祖母往龙华进香,登宝塔、看石梁而归。值父亲养芍药,在瓶中赏玩,遗我福橘饼百果糕,皆外祖母寄来,恐余思母,先此相慰者也。七月,余与父俱如周浦。
七夕乞巧时,父亲自外抱三弟而入,口中连连吐痰,痰中有血。
自此起病,时常举发。九月,同父母至东乡舍内,及看新得南舍房屋,并取租而归。
十二年已卯,十二岁。是年正月,四妹生。时黄姨夫与父未曾会面,两边送礼,相约以新年贺节,俱如周浦相会。十一日,黄姨夫先到。十二日,家父正要起身,值生四妹,以致联襟不能相见。可怜,可怜!二十日,请长桥陆先生开馆。先生字黄池,性仁厚,貌和朴。教完《诗经》,开讲四书,宾主生徒意气相得,约以无尽之交。至次年亦竟去世,堪叹,堪叹!二月,父往杭州,在任上大病,呕血几殆而归。归家吐血不止,服药祷神,建醮禳斗,无件不为。举家仓皇,使费无算,稍缓而复重,才愈而更发。四月,黄姨夫被方知府冤死于狱,母姨才生奎官,闻讣几死。沈宅恐母姨惨痛,竟自殡殓出丧,从门首经过,母姨还未知也。直至下午方知,赶到山上,已钉棺矣。不能一面,故时时痛哭。哭不二年,亦竟死之。可怜,可怜!六月,天气炎热,父病更危,请唐姑娘归,托嘱后事。言及赵思槐父母葬在我田,与彼完粮,经今十八年矣,倘有所危,子幼难与再赔之理。由此一言,祖母忿怒,直至后来气死。可恨,可恨!八月,聘妻黄氏病亡,时父亲有病,不及问候,及至死后来回。可惜,可惜!嗟哉黄氏,命也如何。虽未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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姻夕意托丝萝。投之聘礼,维玉维金。尔虽年幼,岂独无心。师氏东归,述汝所为。言犹在耳,花落成灰。九月,父病稍可,不与家事,日与二三知己,或棋友,或鸽友,闲游取悦。夜则与先生评究古今,惟恐忧心囊竭而不为语也,更恐惹气,长幼惟是承欢。十月,往周浦外祖家,俱庆以为更生。数日从东乡取租归。二十六日,与母舅定东门外殷宅亲。殷系崇明籍,侨居海上已三代矣。
业有沙舡几只,开贩柴行生理,家甚厚,有女姿色。父亲、母舅情义最厚,向要觅一好亲与。母舅因徐妈妈之言,缉访确实,立意要定。茶礼虽出自外祖,往来交际廿人,动用盘内应增添润色者,父亲备办。如借已亲娘银镯一对,后卖西宅,将屋价赔偿,件件体面行去。及至谢亲,两相过门酬答,我父赔费廿金,实系为好也。后不三年,其女竟死,反遭外祖之恨。十二月,父竟强健。腊月二十六日,谢邑神于庙中,献家堂于厅内。正在得意之时,忽有家人徐寿在东乡归,报称赵思槐放火烧坏舍房等语,父亲大怒,立时吐血,自此而旧病复起,不能痊可矣。二十九日,叔祖任上归,余同母亲过去候问,蒙叔祖云:“汝等放心,今我归家,凡应动用者,皆我支应,不必忧虑也。”随将人参一大包,及任上所合调理丸药参膏一瓶,并银十两,先付母亲,着妇女送归。即刻又将火腿十只并茶食藕粉之类送到,又请乔三余来看视。对父亲说:“汝因家乏用,多忧多虑,遂成此病。今我归家,件件在我,还汝做小财主耳。”叔祖出任廿年,从未归家,亦未分析,此番归,欲有惠及我父也。不料言犹在耳,竟成泡幻。
十三年岁次庚辰,余十三岁。正月初二日戌时,父亡。其日外祖亦到,与父面言半日,至黄昏而问祖母还在南宅,越加气忿,遂连连吐血。时余睡在父床,见云:“如此吐怎得好?”时婢秋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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执烛,换郎妇捧头,忽上视曰:“不好了!快唤娘娘来。”及母亲到时,把脚一挺,遂断气矣。呜呼痛哉!吁嗟我父兮敏质英姿,序叨冢嗣兮九鼎一丝。育我兄弟兮甘食美衣,持家雍睦兮上下欢愉。胡冲年之撄疾兮医祷难期,才半世而仙游兮天地为悲。捐高堂之只燕兮廿载仳离,抛数龄之稚子兮无限惨凄。此时举家怆惶,报叔祖已半夜时候。叔祖即起叹曰:“我说此儿养不大的。”
时父生年三十有五,而叔祖年八十,故如此说。记此见得少者亡,老者视之原不多时也。随即发银四十两付管账黄文,又请西宅定庵叔祖来同去买寿具,及备办殡殓之物。初三日早,叔祖同二伯父俱到,抚尸大哭。哭毕曰:“汝等不必忧,有我在不妨耳。待丧事毕,大官我领去读书,二官大房抚养,娘娘独领小者守孝。”就择日成服,凡家人俱分布两疋,仆妇婢女俱做白绵绸衫,因绵绸任上带归甚多,省得买布也。又择二十八日举殡。母亲不肯,叔祖立定主意,凂大伯、二伯来劝,凡亲族俱来劝,余与母亲俱不得已而勉从。先做功德三日,开丧两日,排五糖饭执事,无论南宅北宅家人俱到,亲戚男女送丧者甚多。先日定庵叔祖题主,次早发引。余此时虽少亦大哭,悲痛之甚,家人陈胜、张胜搀扶退蹜,直送至斜桥祖山。大伯祀土葬毕而归。此番大费虽系叔祖,而我家亦大费矣。二月,祖母请大伯、二伯分家私。先使次婿李公繁将厅内衣橱台桌俱扛在祖母处。余知大怒,未免费气。故祖母借此为由,请伯父来,其意要将父亲所遗交付掌管。一入其手,可使我母子无噍类矣。蒙大伯、二伯作主,竟分膳田十五亩于祖母,其余悉母亲管业。幸脱奸谋之计,深感二伯之情。四月,祖母欲将西宅与晚婿沈暮春居住,故家人黄文即先父乳伯、管数刘洪等共商议,将西宅借与姚君锡,得价银三十五两。其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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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两完甲内漕粮,存五两还已亲娘,因前母舅定亲借银镯一对也,从此僦去为失业之始。东宅后即元之伯住宅,元之者同族五服外伯也,邑庠生,曾中副车,据云拔贡,亦未必然。势利炎凉,虚铺门面。至如我叔祖家居时,两日一次,必来作揖,问候起居,大都如此,人皆呼之为大爷。面红鼻赤,貌陋心险。他因住近,先父在日,每事必来商议,甚是亲热。有子一,字习卿,不幸早世。遗孙三,长馨远、次思雍、幼西苓,向欲与吾父同请先生,我父欲自便不允。不料父亡后,定庵叔祖云:“父七已终,学不可废。元之家有先生,不妨相从。”而元之竟云:“学生已众,明年同请可也。”我虽不肖,视其孙作为虽同调,而视彼不屑也。蒙父友罗三官来说,往褚武举家从罗先生读古文文章开笔起。先父在日,时常有病,服药调治及亲友往来交际,门面大,家内虚。及至亡后,清理当票,共典银九十五两,因将西宅僦价完漕外,余存白米廿担。其年米价顿贵,每担二两八钱。母将此米粜去,赎取当物回家。门头交际又省,甚觉安然。无奈祖母三日一吵闹,五日一费口,习以为常。故叔祖主意,要将母亲与祖母各自住开,我等不肯而止。二十三保家人顾酉有一妹,年已十三岁,正好役使,九月内母亲着人去唤,其母约定十月初二送来。约初二者,世俗以十月初一为下元节,大家小户必祭其先,为农事告成也。祭其先必有祭余,使其女吃过而送来者,亦母女之至情也。不料祖母知觉,先期自己下乡,将此女轿中带归,藏在家中,并无人知。才过两日,我见黄妈妈袖钱一千,后领一人,将袱裹钱数千竟到祖母家去。细访之,乃知卖其女也。卖不数日,即与外甥五姑娘之子叶官定亲,盘去盘来,甚是体面,请友请客,闹热异常,竟将我母子视为陌路,普天之下再无第二家矣!未逾月。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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将二十三保田二十三亩,朦混于叔祖处,批授外甥叶官。此田系先祖用价买者,向来是先父取租。祖母因分家不遂,假先祖在日,曾许五姑娘者,节次要叔祖批照。叔祖一时误听,觉批。及余知问,悔无及矣,明明夺占。今叶官亦死,可以舒恨,岂料祖毋老景伶仃,当为偏爱者戒。
崇祯十四年辛巳,十四岁。其年正月,家人妇女传送是非,祖母与母亲不和。叔祖立定主意,要母亲搬去老宅内居住。老宅在馆驿弄,门前有照壁、旗杆、大厅,厅后即楼,共三进两厢,原系我祖与叔祖同住者,乃曾祖所遗,后因叔祖中后各买新宅住,将此做祠堂。在楼下门面周围尚有六七家人分住,内中一应修理砌灶等项,俱叔祖发工料支应,及至临去又送银米柴炭食物之类,三朝五日必来看视,又要将余兄弟与大伯二伯分养。此议才举,祖母即去谤言,道我等素性顽劣,不学好,不习上,若一来连学堂内多不好也,故尔遂止。二月初旬,从瞿先生读书。先生讳警臣,老儒也,案首入泮,甚用功,学生皆成材者。唯有韩雨泰及朱修可与余年齿相若,情义相投,意气相合,今二友俱入学夕余不肖及今犹恨也。三月至九月无雨,江南大早,草木皆枯死。
我地向来无蝗,其年甚多,飞则蔽天,止则盈野,所到之处无物不光,亦大异事也。是时闻四方流贼大乱,我地戒严,百姓惊惶。年岁大荒,冬,道上饿者无算。章知县设法赈济,男子在城外演武场、山川坛等处,搭盖草厂,煮粥给食;女子在广福寺、积善寺给食。有等不屑去关粥者,赴县领票往各铺贱买官米。官米者,大户乡绅捐助之米也。种种惨状,难以尽述。死者日在城门口数之,必以百计。西南北三门外义冢处,皆掘大坎土坑,周围筑墙,土工每日用草索一扛三尸,横拖竖抛,不日填满。桥头路口,遗弃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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儿无数,真所谓父子不相顾,兄弟妻子离散,余乃目击者也。九月,外祖借当物,言坐吃山空,须得生意动用便好。母亲即将金坠领一副、金看簪、金丝髻、金簪、金梅碗、金灯笼环、银帐钩、银油注、银杯、银油碟、银裙带、银镯、珠髻、珠花、珠龙、珠冠、珠钏、珠看花、蜜珀珠花四对、蜜珀念珠等项,收拾在一大宝匣内,并绸缎软衣一大皮箱,在二伯母处押银八十两,付外祖持去。后竟无还,而二房又被荆兵抢光,此项竟化为乌有。余家金珠细软之物,实完于此。
十五年壬午,余十五岁。是年春,民死道路、填沟壑者无算。
大家小户俱吃豆麦,面皆菜色。孟子谓民有饥色,此言始信。沿街满路,有做烧饼卖者、做豆粞饼卖者、杀牛肉卖者、将牛血灌牛肠而卖者、将牛皮煮烂冻糕而卖者。更有可惨者,卖诸可食之物,稍随意即被人抢去。买者亦然,在手捏不坚牢,即被人夺去如飞,赶着必然咬坏。余此时幸有陈米数担及豆麦数石,日逐动用。
二十三保家人妇女数口来就食,一日两餐,渐渐扑地而死。余家墙门外有深廊,又有照壁隙地,每晚将水泼湿则可,稍乾即有就死于此地者矣。又有身上衣冠端正,肩负包裹,俨然步履,顷刻倒地而死。余其年初出交与,夜必饮酒,更深而归,若从馆驿桥过,必有死尸几个在焉。更有暗处,或脚踢着,或身上走过,知必死尸。至今见死人而不惧者,因经见多也。四月,往东乡舍内斫麦。有租户范杏者,有努力、有急智、有乖巧,在村中呼么喝六。其年,余亲见其将榆树皮做饼食,并蚕豆叶亦炒食,掘草根茅根大把食之,其惨如此。地之广也,掘草根剥树皮者,所在皆然。光景萧条,人心思乱,桥头巷口,遗孩满路。如县桥阁老坊尚未造完,上搭荣架,下弃小儿,日有百数。章知县(按:名光岳,字茂暗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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临安人)经过则群聚而哭,知县即停舆着管班买饼赏之,一日两次,日以为常,然终无救于死。不料有恶贼拣肥壮抱去,杀而食之。如火神庙一人迁移,将小儿肉煮烂,冻一瓦钵,偶有见者,肉内有指头在焉,故尔败露,拿出送官。荷花池上一人,不知杀过许多,邻家常见其抱小儿回去,此时有疑其歹意者,俊其出,直入视其灶,煮小儿肉熟焉,亦拿出送官。西关外有一老妪,常抱小儿回去,亦有疑者,伺而察之,亦杀而净洗焉。南门外夫妇二人,亦常抱去,邻人疑之,闻其家有香味,异于常者,怪而问之,则遭詈骂,强而视之,烹小儿在锅也,其惨又如此。幸章知县立将此三男二妇杖毙在县场上,其日大雨,看者甚多,杖至二百方死,人人忿恨。至半夜,又大雨,其妇复活,扒至县东街上,天明被众人打死。又有村中放火杀人者,章知县亦将其立在木桶内,活活烧死,抢劫者立时枷死,幸而不至大乱。五月,有友沈烈卿来盟。沈家计富厚,父母惟一子,少年毕姻,意气慷慨,情义相投,家中财帛任其所为,从四牌楼王先生读书,先生住宅在四牌楼,即今沈懋石居也。前有大厅,厅后有池,池后周围俱峰石砌驳,池中有大假山,峰岚叠翠,水中蓄朱鱼。池北乃一敞轩,临水两傍皆精浩书房。同馆者蒋公孝、陆佛官。佛官系余家近邻,先同沈烈卿来候,我亦答拜,彼此往来,遂成知己,因择十友而盟焉。此时王室凌夷,人情叵测,非党不行。如流贼猖獗于中原,即我省庐、凤、安庆等处,俱遭屠戮;李闯挥戈于川陕,地方失守,草木皆兵,民心惶惑,强梁蜂起。有志之士,皆欲攘臂而(下缺半页计一百六十八字)。酒间言及余事,余听说今不拘管,将来必有覆宗之祸,今不肯住我家,而不听我约束者,有母在也。今将母托亲家领归,则无所依借矣,自然住我家也。住我家而严禁书房不容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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出,市井之类可绝,保全善策无过于此。故外祖即将母亲请归周浦,余不得已而住叔祖家矣。沈烈卿亦被县公拿出,因曾取过童生案首,故尔垂情,薄责十五板,经画数月竟成瓦解。
十六年癸未,十六岁。是年在叔祖家从东阳卢先生读书,同馆者叔祖幼子三叔也,外甥杨于宣也,杨有韩也。三叔字寅龙,于宣初字以清,有韩尚未有字。余自父亡之后,名曰读书,任情放荡,顽梗异常,十五年分竟废务外,心散气浮,口无好语,及至叔祖拘管之后,一字写不出矣。初在馆中,足不至外,厌闷之极。
几月之后,三叔、于宣与我情投气合,另有一番缱绻之情。三叔已亲娘所生,此时年尚幼,极巧利,初学书即写好宇,读文数遍无不烂熟,但性不常。因继于大伯,称长兄为父,故称我为兄。一月之内或有两日疏焉,其余则心腹视我,肝胆吐我,欲期无限之相处也。后不数年,竟如泡幻。大伯生姊嫁杨孟途之长君,字龄如,生于宣、有韩兄弟。于宣此时年仅十三,眉清目秀,志大性聪,有心腹,有情意。因曾继于我二伯,故亦称我为兄,待余甚厚,曾盟于皓月之下,期我于云霄之上,愧余不肖,负彼初心。
是时兵戈载道,风鹤皆惊,惟恐远离,魂牵梦寐,倏经廿载,各无变更。八月,议三十保何宅亲。何住江桥之西南,地名王家庵,有竹园百亩,因役重差烦,欲将竹园六十亩送于叔祖。叔祖此时正欲避兵于三十保,为地多梅竹而可躲藏故也,特凂何嗣宗作伐,亦经卜吉,求取大月帖,又恐余有不允之意,令我自去观看,三骑马早去晚归。其年太旱,虬江底下尚掘深井打水。约定八月二十四日行聘,送去报帖,而余心中自有别约牵挂,又不敢形之口角,偶与天飞兄有小嫌,借此不问叔祖,竟如周浦。叔祖疑我不悦此亲,因而遂止。后闻其女四德俱全,可惜错过。余自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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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月中至周浦,九月没旬方归叔祖家,不一月而卢先生回浙,徐先生来权冬。
十七年甲申,十七岁,是年多雨。三月,同叔祖往杭州,时因松郡董羽宸开府浙江,叔祖为任内旧未完而往也,经月而返。周浦做目连戏,母亲来寻,我亦不去。五月五日,余在捧日堂内,正同叔祖、大伯、二伯、三叔、大兄及先生于宣家晏,俱用金杯酌酒,日色照耀,光如闪电。忽报沈伯雄来,觉怆惶之状,手持小报云:四月二十五日,闯贼攻破京师,崇祯帝自缢煤山等语。叔祖闻之大惊,大伯、二伯俱失色无措,遂收拾杯盘,斟酌避难。不一日有大报到,民间吽闻。又不一日,报福王监国南京。又闻即位称帝,先红诏,次白诏,俱到,乡绅官府哭临带孝。是时我郡太平日久,民不知兵,饥荒连岁,人思奔窜,老幼不宁,讹言日至。倏传城市夜有猴精作怪,到处敲锣击竹,更有目见其形者,群起而赶,赶至天明,毫无影向。如此而大家小户,卧不贴席矣。又闻山海关总兵吴三桂请借清朝兵马入关,攻破京师杀剿,闯贼畏势不战,竟将宮中库藏并各衙门及公侯伯家金银宝贝尽数掳掠,装载车马之上,驱而之西。吴三桂追之,清兵又分兵南下矣。又闻四镇兵马抵敌不住,败由海道而来抢掠矣。时常夜半讹传,怆惶奔走。士大夫之家,俱练习家丁,教之枪棍,树兵设械,鸣金击拆,张威耀武,各为防护焉。七月,有川沙乔氏之世仆顾六,年将六十,赤贫无赖,创为乱首,假索契为名。惟是上海靠人者甚多,一呼百应,统领千人。不论乡村城市,士夫富室,凡有家人,立刻要还文契。或有平日待家人刻薄者,则必要杀要打,名曰报冤。
稍有避而不还契者,千人围拥,烧杀立至。即徐元扈家(按:徐光启,字子先,号元扈,崇祯时官礼部尚书、文渊阁大学士,七年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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月卒,谧文定)系属相府,尚遭茶毒。更有威逼其主,要请酒算工钱者,坐家主之上呼号呼表者,稍不如愿,即打骂凌辱,成群逐队,无法无天。忽有吴淞贝游击闻知,星赴上海,飞擒顾六等五六名斩首,方得解散。余凡索契诸奴,仍将文书送还,或家法治者,或官法惩者,失形失状,亘古未闻。但此番变起,仍有忠义家人,见人则云我契已索,背地即将其契送还其主,有玉有石,于此可见。
京师之变,未及两月,即有卖剿闯小说一部,备言京师失陷,先帝将国母及公主俱手刃,然后出后斋门自缢于煤山。诸臣有殉难受祸之惨,贪生降虏从贼反遭夹打之辱。我郡有宦朱早服(按:朱积,字早服,华亭人,时为翰林院庶吉士)、李逢申(按:逢申,上海人,万历四十七年进士,时官工部郎中)任京宪要而受辱者。忽有粘一对于府前云:“朱帝失朝,皆为群臣早服。李贼篡位,只因太岁逢申。”其年乃甲申年也,其对亦巧。弘光即位南京,无一善政,用马士英为相,卖官鬻爵,贿赂公行。民间传诵,京中有西江月词一阕云:“弓箭不如私荐,人材怎比钱财。吏兵两部挂招牌,文武官员出卖。 四镇按兵不举,东奴西寇齐来。虚传阁部过江淮,天子烧刀醉坏。”歌谣甚多,余但录此,以见时事大都如此。四镇者:黄得功号昌之,最骁勇忠义,在淮安镇守;其次高杰守海州,在东路;又次刘泽清守徐州、左良玉守庐州,在西路。皆阁部史可法统辖,以御清兵者也。屡闻战败,后调高杰守徐州,泽清守东路沿海等处,我邑于是惊惶。
弘光元年,岁次乙酉,余十八岁。正月初八日,叔祖请卢九似到,因南京府尹王回溪、左都御史叶震寅有书回来,言及马阁部屡欲起我叔祖做部堂官,必须的当人打点故也。十六日,大伯、二伯俱往京师。三月,闻史阁部与清兵打仗,用襄阳大炮打死兵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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马甚多。据云一炮打去成一条血路,炮烟初收,兵马又立满其地,如此难敌。阁部败死,黄得功亦战死,高杰、刘泽清俱降顺清朝,左良玉退保江西。此信一到,分头奔窜,老幼凄惶。上海人性恶薄,凡村中与城中亲友往来,必受亏几分,目其为乡人也。惟是此时依亲及亲,卑辞厚礼,觅得一间半页,即挈家而栖,以为万幸。于宣欲往诸翟去避难,余亦欲往周浦,三叔要随叔祖往三十保。向来同堂聚首,为遭乱离,各欲分散,经月依依不忍相别。五月,清兵渡江。先一日,明总兵郑之龙、郑之彪、左良玉等会集战舡,在扬子江打仗,大败散去。初二夜,清兵在江北,将木台桌等四脚扎火把浮于水面,大兵随后而进。江南放炮射箭,忙至天明,炮亦完,箭亦少矣。清兵济师,由镇江登陆。初五日,弘光与阁部大臣俱走太平、宁国等路而去。豫王入据南京,后改为江宁府。唐姑夫此时任龙潭营参将,故知其详。初十日,彭知县(按:彭长宜,浙江海宁人,时任上海知县,有惠政,清兵下浙江,不食而死)闻知此信,即欲归家,万人留之不住,涕泣两日,合县老幼执香而送其去。自去之后,村间豪恶结党插盟,或烧或杀,或劫或抢,或报仇雪怨,或倚强凌弱,青天白日放炮杀人,竟无忌惮。
有力者各就其地而树兵马,大者千人,小者亦数百人,扬威耀武,名曰乡兵,实为防守。李都督(按:李成栋原为高杰部下总兵,降清后,清兵用以攻苏常,时尚为吴淞副总兵)统兵破苏常等处,屠昆山,由狼福山刘河而至吴淞。嘉定侯乡绅起义,募兵守城,攻之不破,四面乡兵起应,李都督亦大窘,差杨副总领五十骑,六月十五日至上海。五十骑者乃一旗也。此时有陶照磨署县事,见清兵骤至,惊愕无措,乃见其在徐家桃园(按:徐光启所辟,在北门外沿黄浦)内住扎,着地方人进城打话,要供应等项,其意要招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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也。岂料众人见其好说话,更不多人马,视同儿戏。或曰:他少我众,手到拿来。或曰:百人拿一个,自然拿尽。或曰:不要杀他,死活捉来,将链锁颈,留待耍玩倒好。一吽千人出城,有披单衣而空手,有穿汗衫而执杖,有跣足而肩竹竿,有衣冠齐楚而袖短械,欢呼笑语,呼朋拉伴而往打仗焉。谁知清兵看见,纵马而出,劲弩利箭,远射近砍,砍不数人,而狂呼奔走,挤拥而退。有跳水逃命者、怆惶奔窜者、砍伤头臂者、带血淋漓者、哀哭乞命者、绕城喊救者、人践马踏者、惊呆任杀者,不一时而死百人焉。
自此才知清兵厉害,方求陶照磨出城打话,送给供应而去。余此时在周镇闻得此信,即出城探望。有友数人死其事,邑人怜而祭之。十八日,有败残监军道荆本彻,系丹阳人,领沙舡百号,由大江而至吴淞,吴淞而至上海。初意要我叔祖助饷,因叔祖在三十保,而大伯、二伯又不睬他,所以假意来拜,将大伯款之上舡。更有把总沈虎臣者,与潘我其相厚,商及我叔祖九年浙江左藩,家内金山银穴,煽动贼兴,统领兵丁,将三大宅围住,打开内室,搜抢金银财宝,扛负绫罗缎疋,鸣金呐喊,分旗捱队而肆掠焉。沉香犀玉,狼藉满途;牙珀珍珠,多余撒路:数千人搬运三昼夜不停。更有在城之恶少,及村野之强徒,趁彼匆忙,混入党而掳劫。
又将富厚家人,锁厅拷打,逼献金宝。又寻我二伯,拥之上舡,逼要买命助饷焉。此时有家人潘龙等商议,发掘窖金一万两,觅人装载,星夜赶赴吴淞,央田总兵关说,得见本彻,送金验收,方得大伯、二伯归来。此番一抢,连叔祖任宦已久,亦不知家有多少藏蓄也。抢劫之后,余出邑探望,惟见满地皆沉香速香、玉簪玉杯、牙箸京墨等物。大堆皆员领农服之类,系彼所弃之物而不取者也。后楼之下,石青、石绿、朱砂、雄黄、珈南、色玉之类,又彼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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识而倾之满地者也。总之,一家内遭数千人乱抢,百号舡装载,三昼夜不停,余剩者还有论换之货,其富可知矣。江南郡县,闻清兵厉害,皆弃城而逃。李都督初来,皆据而有之。兵马虽多,分守地方则少矣。苏州既破,亦分兵镇守而已。此时有太湖白头兵起,白头者用白布缠头也。与苏府杨学官策应,杀人苏府,镇守拒敌。我郡有沈犹龙,坐察院,行兵部尚书事。犹龙乃南京戎政尚书也,在任逃回,散家财,招兵买马,招结湖泖诸寇,征勇力谋士,连络吴淞田总兵、羊肠湖总兵黄蜚,收大号战舡数百只,由太湖而至黄天荡、陈湖、淀湖等处,扎住营寨。小快舡数百只,往来策应。毋论乡镇城市,或聚廿人,或装械船,即往从焉,授为将军者、为监军者、为参谋者、为赞画者。我邑有潘公权,乃尚书(按:潘恩在嘉靖朝曾任南京工部尚书)公后,亦授为监军,镇守上海。
此衔一署,狐假虎威,晓谕六门,查点营兵,阅视城池,坐察院,名然理事燥脾。不两月而逃遁。约数载,金山卫指挥侯怀玉(按:名承祖,世袭金山卫指挥同知)亦起义,募兵守城。周浦西六里苏家桥,此地有陆寅、王六者,棍徒也,截抢客米,周镇乡兵出擒而即斩其地,余目击其斩首。故虽乱离,不可犯法,记此为戒。周浦地方虽小,打降极多。大富者虽少,而小康者亦多。故强梁者立起议论,倡为先锋之说。分一镇为四境,每镇之富商店铺,或两数或钱数,各就其地,每目送与强梁为防护焉。整备刀枪器械,置造旗帜衣甲,编十家为甲,练集乡兵,铸成大炮,以御抢掠。
此时余正在镇,日见其扬兵耀武。俄闻苏家桥纠合梁家角,并塘口诸乡兵,来报陆寅之仇。二更时分,东西发号炮,各家惊愕。余起视之,见人人结束执械,思图混战。余亦同蔡超宗、唐鸣岐各持利械,从小路抄去,欲图杀一快畅。至会龙桥(按:一作汇龙桥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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跨周浦塘上),见上下戈矛旗帜随风飘扬,肃然待敌,睹此知地方之协力也。七月,闻李都督攻破嘉定,屠其城。又闻破太仓,屠昆山,并复据苏州。八月初十日,闻破金山卫,侯指挥死难。后会一金山友言:清兵将红衣大炮及大小火炮竟打东北面,打至一昼夜,城为火热,守者不能站,随倒两处,而兵马俱登。侯怀玉犹然巷战,杀伤者多,力竭就擒。李总督欲使其降,不屈,而戮于府中府学之前,亦松郡之生色也。叔祖到周浦,随到黄窑湾刘洪家,要余同去,因在三十保内,地方烧杀者多故也。杨于宣亦至周浦来会,方知亦移在赵行之西。阔别三月,无日不思,无夜不梦,及至相会,所言亦然。八月初三日,李都督破松江府,沈犹龙力竭死之。据云:清兵俱用小舡载兵,将芦席遮盖,直至西门外登岸,府内人未知。马兵亦到,杀入城中。有翁探花(按:翁英,华亭人,崇祯四年武会元)有勇力,背负犹龙奔出东门,被马兵追及而杀死,尸首亦无寻处。清兵自秀野桥起火,直烧至东门外。南门起火,直烧至府前谯楼,俱为灰烬。北门四周俱烧尽,存者只有十分之一二。杀戮之惨,较别郡更甚。余幼年到郡,看城中风俗,池郭虽小,名宦甚多,旗杆稠密,牌坊满路。至如极小之户,极贫之弄,住房一间者,必有金漆桌椅、名画古炉、花瓶茶具,而铺设整齐。
无论大家小户,早必松萝芫荽,暮必竹叶青状元红。毋论贵贱男女,华其首而雅其服焉;饮食供奉,必洁其器而美其味焉。真所谓云间锦绣,顷刻化为瓦砾之区。伤哉!伤哉!二十五日,李都督领兵破上海。先有本邑贡生王章侯(按:王世焯,号章侯,官大理寺寺副)住居四牌楼,后移王伯达园内、近叔祖大西边。因他在扬州降清,豫王授为太常寺官,削发小袖、摆列仪卫、乘坐宪轿而归,见者谓奇形异服也,欲招抚上海。不料起义者多,因而遁去。是日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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潘公权领兵围王家宅,正欲烧剿其家,忽闻清兵已到,骇散而逃。
有奔至城边者,只见城上一派鲜红,乃马兵周围驰骤,寻人厮杀也。笳吹互应,喊杀连天。幸而大雷大雨,不至放火,杀死数百人,即出令封刀。任凭掳掠,四五日而出示安民。城中自府城破后,奔走一空,今杀者潘公权兵居多。或有出外久而回望者,有贫无去所者,应遭此劫,杀在其数。及晓谕安抚之后,有大胆者进城,抢而致富者亦多。大约李都督用兵,屡见其破各府县,每每神出鬼没。如明日要攻一城,再不预先泄漏,直至黄昏,号角一响,各将官齐集,集毕即上马起行,星驰百里,奠敢后至,敌人皆措手不及,无不取胜,未尝有打探的实而准备之者。破一城或由一处,必任意抢掠,满载而止。所以人人为争利而先也,人人为夺取子女玉帛也,人人爱战而不爱守也。非比他人之兵,未出号令,敌已先知;未曾举步,敌早备之;或有微功,将必夺之,所以人心解散,畏死而不肯战。成败之机,于此可见。我地自闰六月起,远商不至,米价甚贵,花布贱极。八九月多雨。余同母亲避难在黄窑湾之西、外祖家坟山上,山在镇北六七里之地,周围多大河及危桥僻路,料兵马难至。树木森郁,前有石墙,四面皆水,更有桂花廿株、苍松古柏、香橼橙橘,无所不有。照山高耸,可以望远,若曰避难,可云得所。但连月阴雨,愁云惨雾,未免往来镇上,跋涉泥途。时恐兵临,难免乱离之祸。叔祖常使人至,要余赴镇买办食用诸物。一日,正同徐凤在镇买物,忽闻如倒万丈之墙,裂声震耳,人皆狂窜,路口挤拥,儿啼女哭,直奔镇外里许,方知为大兵到也。村间大宅,俱竖起降旗,上写“大清顺治二年顺民”。方知如倒墙之声,乃合镇关门下闼之声也。如此惊恐,亦非一次。每至夜深人静,闻天上如砻米之声,四远皆闻,将近两月。自此而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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户店铺,俱凑出银两,买猪羊各数口、米面各数担,舡载至县,投见李都督,称言周浦镇居民感荷天恩,不致骚扰,薄具犒赏之礼,情愿归顺等语,因此至今太平,从无兵扰之患。九月,有孔尊伯(按:孔思,字贞伯、周浦人)者,系本县秀才,弘光时有兵科时敏,乃海盐人也。题准一疏,为开海裕国事。内云招募农民开垦海中瞿山,能聚百人者,即授以宫而统辖之。孔尊伯即倾家应募,招结百人,准备沙舡黄伞四轿,拜别亲友,前往下海而至瞿山。瞿山周五百里。元时有海盗方国珍据宁、绍、台、温四府,僧号称王。如海内金堂、马迹、舟山等处,俱系彼巢穴,而瞿山有王府基在焉。朱太祖差汤和平方国珍,因见海道诸山,风水攸利,故将百姓迁于内地,凿坏龙脉,禁绝三百年。而时敏欲垦以裕国,岂不难乎!尊伯竭资借贷,纠集多人而往。一至其处,只见浩荡无际、人烟寥落,惟有柴苇树木、飞禽野兽而已。放火烧进四五日,惟见牌坊柱基、砖堆瓦砾犹在。砍得柴薪,又无卖处。渔舡虽有,难与往来。羁留月余,败兴而返。返时不独羞见江东,而本县清兵已至,逗留在护塘相知家,适逢其会。护塘一带海蛮,不肯剃头,正欲抗拒官兵,意图抢掳。值尊伯书腐之余,大言阔论,峨冠博带,情愿为首倡。杀牛宰马,祀告天地,乌合起义。先攻新场镇,交锋得胜。次抢陆君宁及六灶顾良方家,绸缎布疋甚多,遂做成大帐旗帜等项。虎皮交椅,号令指挥,攻打川沙南汇两城,究觉不能破,啸聚月余。李都督于九月二十日发兵,由黄昏渡浦,天明已至川沙。南门外开刀杀起,不分男女老幼,直杀至南汇而定。东西约二十里,南北约四十里。可怜数万生灵,俱遭惨戮。更有避难在此地者,亦遭此劫。沿路妇女,污辱不可言。
幸李都督预期筹划,先有界牌在兵马之前,插其地,则兵不敢越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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焉。孔尊伯据闻死于河中。杀剿之后,竟不究其余党家属,亦新朝之善政也。廿四日,外祖母亡后三朝,母亲同母姨正在祭享之时,忽大兵转,合镇惊忙,如飞下舡。见红缨帽者数人,从东而西。来奔者拥挤路口,舡塞河下,驮包肩担者惨不可述。有生以来,未曾见此打扮。过后,据有听得出他的说话者云:“救他们不要走了。”乃知此辈系跟随大兵掳掠之人,由捷径至县者也。
自清兵临县后,毋论城市村镇人家,俱用黄纸写“大清顺民”四字,粘在门上。忽闻孔兵来,即扯去。又闻大兵来,再粘上。如此光景,非一朝一夕,朝秦暮楚,亲历其时。毋论贵贱老幼,皆剃头编发。余此时留发初扎起,见人初剃者,皆失形落色、秃顶光头,似乎惨状。甚有哭者,因怕剃头,连日不归。不料家中被贼挖进,盗窃一光。为此即移母亲归镇,锅灶碗杓之类从新备起,如新做人家一般。自此而新朝管事矣,自此而国运鼎革矣,自此而辫发小袖矣,自此而富且贱、贱且贵矣,自此而边关羌调、夜月笳吹、遍地吸烟矣,自此而语言轻捷、礼文删削,另自一番世界,非复旧态矣。即称顺治二年。有华亭县县丞张昌祚来署印掌县事,初到宛然纱帽员领,至十二月方换清服。十一月出城,见兵马丛聚街道驰驱,风景大不相同。会元祥伯言及东乡舍内田房事,彼欲得为避兵,我欲卖为生意,一言就定交易,收银一百二十两持归,即在家人沈月舡上往苏州买腕猪肉回。十二月十八日卖起,数日即完,使下俱钱,彼时钱价每千值银三钱三分。才过新年,每千值银二钱七分,钱价内趸折二十余金。
清顺治三年,岁次丙戌,余是年十九岁。初三日出邑,叔祖亦在十二月归城,于宣、寅龙亦归。此会如再世、如更生,十八日方归周浦。因钱价大贱,急忙收布,载至苏州,仍换腌猪回来。此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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番直卖至五月,尚剩两帮,撺与徽人店去。初学生意,初任家事,动用颇大,生活竟少,不半年而费六十余金。思无措处,偶如圭母舅有米店一间,肇篮升斗之类,件件俱全,即借开米店。其时米价二两有零,至六七月每石四两。米到店内,其价日浮,日可去三石,则有六钱之利。不满一载,偶与外祖不和,即停止。因家中气闷,有友杨尚息劝余往外,一则做生意,二则好散心,三则冷赌债,即同往嘉兴。因泖湖白腰党猖獗,由苏州而南。见吴江宝带桥、白龙桥俱拆断,上搭木牌而渡兵马,盔甲照耀,锦绣华彩,水中浮起死尸,有无头无手者、砍坏身体者,种种无数。余茶饭俱不敢吃,为见此恶心故也。客舡有千号,自葑门外蜜陀桥开出,官兵舟师护送至平望镇,俱停泊。余独要南去,幸遇大盐舡数百只,皆大如运粮舡一般,上插大黄旗,书字曰“通商裕国、煮海疏漕”,大牌高插,金书“盐漕察院”。商人如同官府,随人俱腰刀弓箭,门枪旗帜亦如官兵一般。余舡行十八里,此舡方过完,则商人之燥脾。明日至嘉兴,遇见家人沈月,生意甚好。下午放舡至烟雨楼,惟见寂静无人,垂杨弄烟、波光带雨,因兵马之后,绝无游人。楼势荒坍,壁上题咏甚多,余但记律诗一首,今忘其半,题曰:“楼压重湖壮矣哉,楼前图画若天开。鸥从沙际冲烟去,燕向花边掠雨来。”余亦感慨而醉,玩至月上而下舡,失去银簪一枝。明日开舡到王店,盘桓半月而返。归家不料身冒风寒,病卧经月有余。至十月初一日,偶有瞽者为余推算云:还有小晦。至明日忽觉喉中发痛,食不能下,气不能通,顷刻大危急。请外科姚豫凡医治,乃双乳瘼也,用刀开出紫黑血一二碗,吹药于内,渐渐而愈,献神服药,已大费周折矣。二十后,唐姑夫归,老宅来请我与赵伯昌、叶华封等同去,因兵乱之后不曾相会故也,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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会数日而归。此时闻清兵渡钱塘江,破金华府,弘光被擒,兵部尚书张国维、阮大成、朱大典等死节。
顺治四年丁亥,二十岁。是年在周浦开米店,夏间讹传朝廷采选秀女,府县城镇乡村僻壤,有女在家者俱惊惶无措,早说暮成,俱幼婚配。不必三杯水酒,只用一鼓一笛,甚至良贱不拘,岂论贫富难匹。限时限刻,从早至暮,从暮达旦,无论日之吉与不吉,周堂利与不利,遍地结亲,亦希遇之事。当时有人将诗一首传诵云:“一封丹诏未为真,三杯淡酒便成亲。夜来明月楼头塑,只有嫦娥未嫁人。”时事大都如此。二月之后,讹传渐息。是时有张江栅顾长者,系唐姑夫外甥,来求大姑娘八字。据姑夫云:我家人姊幼年即许姚大官的,若有确信,就去寻来结亲。顾长回家,在渡口会见,述姑夫之意。因此一语有几头好亲,我竟坚辞不就,表妹亦不许人。
顺治五年戊子岁,是年余二十一。春三月,找西宅屋价五十金,赎钱清之梅爱溪田,即与舍内人分种,俱大有收,因而思种田甚好。在八月初一日,迁住东乡舍内,收获花稻,稻约每亩三石,花约八十斤。又有花沟豆等,紫苏、芝麻,皆我爱之物。柴火又便,从此住起。四月,本府吴提督谋反,杀死杨海防(按:松江府海防同知杨之易,应山人)、方理刑(按:松江府推官方重朗,临清人),其时天下初定,人心不一。吴提督名著,陕西人,统兵来守苏、松等府地方,用心腹部将戴辅公、李奎等谋,招结湖泖诸寇为党援,约定海内贼舡为救应,同时起兵。设法粮草,乃遍地访拿富户,俱要助饷,名曰“拔富”。稍有迟延,性命顷刻。此时因唐姑夫亦在军门,做听用官,故余常到府中去看见。驻扎衙门在府后朱宦大宅内,今为娄县者是也。周围铁桶把守,白日尚且提铃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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号,里边天井上用木栅遮架,装钉坚固,恐防奸细行刺。出入标下诸官,俱遍体锦绣,威灵赫奕,大声章著,招兵买马。更有湖泖贼首及江南各府杰出者,俱往投用,伪授印札,为文官者、为武官者、为总兵者、为将军者,无天无日,另有一番光景。三月内先差官来请姚老爷,此时叔祖不得不去,去时款留在军门内,止容一小厮出进,传言服侍。外边声言,如无助饷将有不利之语,故大伯、二伯惊忙,被他诈去三千金,周全使费倍之。于是将捧日堂及东西三大厅俱拆去,恐冒富名也。四月十五夜,请杨海防、方理刑,名为饮酒,在里边实逼他同事,想必难从,李奎持刀大言曰:“不从者照此样。”劈头砍之,砍时更余时也。守至五更,候泖湖内杀起,及海中接应舡到,讵料泖贼被守口嘴兵放炮拒敌,心中怀疑,竟不敢进,海贼舡亦被风阻失期。詹大厅(按:名天祥,时为副将)见事不济,即部本队本旗兵马,杀入军门,生擒提督及李奎戴辅公等,分兵搜剿各营党逆者,闭守城门,捱户拿捉,至天明就擒者数百,杀死者数百。搜出册籍,株连与事者、受伪札者,身遭惨戮,家口抄没。我邑乔公定、浦东沈济仲等家是也。府中名士名宦,如陈卧子、夏彝仲等是也。身受杀戮,妻被淫污,流放满州,惨切之甚。陈工部(按:工部侍郎陈有明,奉天人,时督理苏杭织造)、土部院(按:江苏巡抚土国宝,大同人)坐在西仓城内,日杀百人,半月方止。此事失败,幸我邑得全。上海镇守乃佘参将也,亦系吴党。十四夜人人晓得此夜举事,伹见日中买桐油竹扫帚等,皆属放火之物。余亦不敢睡,至半夜时去探消息,但见城门不闭,若有待等光景。明日信到,余参将亦就擒。自清朝来,就考者少,而入学者甚易。是年岁考,奉旨与考者作准,不与考者竟不作准矣,故上海秀才若老若幼、若贵若贱,俱抱佛脚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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考。时有作诗嘲之者云:“一队夷齐下酋阳,六年观望已凄凉。当时惟耻食周粟,今日何妨补鞑粮。头上商量新结束,胸中打点旧文章。自知薇蕨终难咽,悔杀当初骂武王。”此诗虽俚,而切中时事,可以观民风。八月,又闻选采女,婚配者更甚于前。其时大惊惶,唐姑娘家将大姐寄在城外姚侍山家,我去望时,曾私对我云:“父母有更变之意,何不去寻赵伯昌来说亲。”余从其言,去会伯昌。据云:“我正要来商此事,明日即到城中。”过两日来回覆道:“此事皆叶官附会祖母,从中交构,谤你在周浦串戏,看来其事难矣,因而我亦不问。”后来两相错配,大家悔恨,迟矣。又闻满汉联姻,朝廷将关外并满州女子,驱逐而南,配与中国男子,天下一家,华夷为眷。
顺治六年己丑,二十二岁。是年五月,五姑娘之晚夫沈暮春作伐,表妹唐大姐许配褚文余,一说就成,即日招赘结亲。甫二载,文余血症死,大姐寡居。二月,将东宅借银三十五两,赎元祥田。元祥弟元升挽婿褚留出头,将梅爱溪告准在高知县处,虽不受亏,大费精神。五月,又与赵思槐相打,亦告在县。其时米价每石三两五钱,食物俱贵,余一家数口俱坐食,兼之种稻十二亩、花豆数亩,排牛车约费二十金,件件雇人,即插秧一节,亦费几两。及至收成时,俱已秀出,多被蛀虫咬死,花豆歉收。十月结算,当头二十余金,欠债五十余金,渐觉狼狈矣。十月定亲,虽叔祖授银礼十六两,其余钗环缎疋羊酒之类,并杂项使用,又费二十金。
顺治七年庚寅,二十三岁。是年大水多雨,五六月更甚,平地水深二尺,经月不退。东乡出门者,俱手竹竿,缉水而走。四月,有祖母膳田六亩六分,在舍房周围,出户即是,向系祖母之弟赵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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思槐霸种,凡住我屋之人,或有鸡犬出户,即遭其打骂,被其驱逐而去者已数辈矣。今我亲往其地,奚肯受其放肆乎,所以余要种此田。祖母必竟要使我置身无地,必欲使我性命须臾,谋约已定,故意将车在我宅河内戽水,我起而视之,彼即不逊,手持锄头,砍伤我脑后。余即出邑白知叔父叔祖,岂料祖母先在宅内,正说我不好,岂非约定乎!叔祖亦大怒云;“大老官只有此孙,看汝屡屡摆布,快叫管数王成来,同去禀官。”祖母忿恨而去,余即呈准高知县,差严铨提审。差人即十一官,系我好友,到祖母家去寻赵官。祖母对他说:“姚大官是有银子用的,我的兄弟是没银子用,人自在我家,见官时我去说。”天下有祖母留兄弟在家,而与孙子打官司者乎?将祖遗之田与外人,而摆布孙子者乎?总之世上必无,我家独有。此番官司,直至十月而定,彼田亦荒,揭债使费,自此破家,而后夫妇贫极而死。余虽破家,亦稍舒先父之气。十一月,二弟在城患腹痛,病几死,幸归家,自此卧床不起矣。
十二月,卖地栗大获利,年夜归,其年将西边傍宅田四亩五分,种地栗甚好,每亩约二十担。在家卖六钱一担,载至西乡,每百斤换米一石。当年米价初贱,每石价一两也。
顺治八年辛卯,二十四岁。是年在七宝遇张天若大舡归,留我在其舡上,与其弟张菊官同睡。明日约待,等我同归。一路殷勤惓惓,情投意合,亦村间之秀,是夙世之缘。今天若与弟家业大富,住在我舍后刘娘子桥,即其表兄金木官者,住亦相近。有一亲戚,住在陆家行,屡受人欺。地方有孙庆云者,系先祖嫡亲联襟,是陆行镇巨伯,出言人重。庆云之子号元之者,是余表伯也。特同唐桥表伯张元枢往候,托他周全,得保无恙。此人姓张,送余谢金六两,记此知在东乡另有亲邻相与之人。五月初一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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送端午礼。八月,外祖亡,母亲归周浦。九月,家人朱继来乡索旧逋,见余与母亲不在,俨然放肆。适值余归,三弟述知,被余狠打,涉水逃窜而去。明日余出邑白知叔祖,叔祖曰:“我正要你来与我管拆陈市安桥楼房。”此房乃刘猛将住宅,周围上下共十八间,叔祖要我将梁椽柱槛等项,逐一数明登账,然后拆卸。谁知法立弊生,正梁之上有帮脊木,湾椽之上仍有椽,墙内有木,地下有砖。初时有匠人来买,只肯出八十两,叔祖之意要九十两,所以不卖。余零卖有一百六十两,将一百两还叔祖,已忻然望外。又零板零木及卖不去者,俱扛送叔祖,叔祖喜不自胜矣。又将昼锦坊一带店房基地,及平屋廿间,尽数卖去,正价之外,不无另有,共三个月内约得数十金,俱还债务去。十一月,母亲在周浦患疟疾而归,卧枕不起,幸煎白术膏加参在内,久服而愈。十二月往朱泾买米,叔祖银百两,二伯母七十两,共籴米百石。往来二十日,交卸外只存斛口米担余,可见生意亦难做。
顺治九年岁次壬辰,二十五岁。是年春,母病竟好。正月十六日,叔祖请母姨夫谈季勳出邑,备酒南坐相待。十八日,送纳币礼二十两,并报日结亲。三月,又付银三十两,赎祖母膳田卖钱清芝者。初十日,叔祖备酒送余往乡,临行,大伯送铺盖一副,二伯送银四两,叔祖又赠我四两。唐家姑娘因曾寄我,故向称唐家娘,实幼时乳我,抚育备至,此时送新衣二件。大姑娘做鞋袜等件,临别俱淌泪而哭。叔祖、大伯、二伯、大兄等送我起身,皆依依不忍,各各泪下而别。余此时因想父亲早丧,叔祖与先祖同胞兄弟,只我一孙,从幼抚养,不为娶妇归家,反将我赘入他家,自此出门,断不思返也。念居乡之始,承母姨夫待我甚厚,俨如叔伯之礼。初择是三月十二日,不料余初十下乡,母姨夫为娶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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故,被松城杨赞王讼在本府,又讼华亭,又讼海防,诈而又诈,不服其翰林之势。趁十六日告期,要余苏州去,因而同至松城,另择十九日申时。不料十六日军门发苏粮厅收状,明朝即挂出。
余星夜归来。十九日辰时,候母姨夫大喜,当日酒筵开面,送余过结亲。三朝往东乡候母亲,盘桓数日,又往南。叔祖见余不归,着人到母亲处寻,又自到唐姑娘家去说,因姑娘系我寄母故也,自幼乳我,若三日不见,必来寻问,待我甚厚,故叔祖去对他说。
姑娘即着人到乡寻我出城,即去候叔祖。叔祖曰:“汝不来者是气我也,我实穷,怪你不得。”随从我到大房、二房去,是日大伯、二伯亦有喜。二伯母留我同老爷饮酒半日,叔祖要我到花园内福亲娘、已亲娘、东宅寅龙处作揖。四亲娘备夜饭,笑对我说:“大官半月不来,老爷甚气,口中自咒,今见了孙子,就欢悦半日。”叔祖曰:“你是痴的,可以赶你去乎?我抚养完聚,竟去而不来,自然着恼。”因此似乎骨肉之情,故仍住叔祖家。四月十四,大伯六十三岁大庆。其时有张提督、韩理刑、姚知县,俱来拜门生、认年侄孙者、通谱者。上台显要如张抚台、黄江院、张按台等,时常馈送,来礼必重,门墙重新热闹,余亦大有利益。六月,寅龙三叔呕血病死,可伤,可伤!嗟哉三叔兮丧胡青年,幼叨友爱兮涕泣涟涟。
情如手足兮誓期永好,遽然杳别兮路隔重泉。十二月廿二,叔祖九十大庆。其日天色又好,本县文武多宫及乡绅士庶,及别郡门生故旧亲戚,男女毕集,称觞拜贺,拥挤一日,家晏戏酌而散。先期二伯在京师,亦归请酒数日而止。自此盛后,再不能见此光景矣!气运盛衰,人事得失,倏尔变幻。故余感慨于心,特将身之折经者,序年次日,分为三节,此上节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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